我在我的家鄉(xiāng)——云貴高原東陲的黎平縣，意外地邂逅了一位研究挽歌的專家。由于言語的障礙，我只能知道他是希臘籍的學(xué)人，名字一長串，當(dāng)時也沒能記清，不過我認為這也并不十分重要，最重要的還是他在黎平發(fā)現(xiàn)了挽歌，并且認定那是迄今仍保存得較完整的、并一直在民間傳承的一種古老的挽歌。

　　當(dāng)他的翻譯將他的這一定論轉(zhuǎn)譯給我之時，我則不以為然，并啞然失笑。他所認定的挽歌，實際上就是黎平及周邊地區(qū)通稱的孝歌，即超度亡靈散花解結(jié)和午夜里消解守靈人的寂寞困頓的一類歌曲，通常由專司其職的道師先生和一幫子敲鑼打鼓的閑雜人等吟唱，這類人物，平素間無甚事業(yè)，不被人正眼看待，只在遇到有老人辭世作古的白喜之事，他們的身份地位便一下子陡然提高，事后又一如往常，如此反反復(fù)復(fù)，個別人等居然也因言辭犀利，諧詼幽默而在地方上博得一點名聲。

　　我和希臘的那位學(xué)者，是在年初考察黎平東門翹街的明清古建筑群落的時候，在東門坡頭恰逢一位趙姓老人謝世，一位道師先生正穿著八卦服裝，領(lǐng)著一大群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叫飯做道場。學(xué)者見狀便駐足觀望，久久不愿離開。這時翻譯才告訴我，外國朋友主要是研究詩歌的，重點在挽歌。我知道挽歌最早是源于古希臘，我還讀過薩福的詩歌，薩福的詩歌相當(dāng)部分都是挽歌。希臘的學(xué)者，研究希臘的文化，自然要研究挽歌。希臘的這位學(xué)者默佇良久，便斷言黎平的孝歌為挽歌，令我始料不及，大為驚詫。

　　是夜，我們拿著數(shù)碼攝像機來到了逝者的靈前，由于氣候比較寒冷，簡陋的靈堂里面升著兩大盆旺旺的炭火，但我還是感到寒冷，忍禁不住打了好幾個寒戰(zhàn)，道師和歌手們卻一個個都是紅光滿面，身強體壯，一副打得死老虎的身板兒，單憑他們的體魄態(tài)勢，我就有點感覺到，我在往常對他們這一群體的觀念和看法肯定有誤。

　　我們方剛坐定，道師就引領(lǐng)著那些孝子賢孫們繞著靈柩轉(zhuǎn)著圈兒唱起來，道師手搖銅鈴，緩步行吟，以哀婉悲壯的曲調(diào)，用豐富謚美的言詞和生動形象的詩句敘述了亡人一生的勤勞與苦辛，每唱完一個章節(jié)，歌手們都要自然唱和，然后是一陣鼓鈸之聲，孝子們?nèi)蚓眠抵螅缼熡掷^續(xù)吟誦。道師一會兒以神的口吻昭示亡靈，一會兒用亡靈的祈求請示神諭，亡人一生的經(jīng)歷和生前生后的愿望，都在道師和歌手們的一唱一和之中演繹出來了。而道師的唱詞，真可謂包羅萬象，無所不容，小則逝者的生平細微之事，大則宇宙洪荒，天地玄黃，從盤古開天辟地，一直唱到共和國的繁榮富強，其間又兼容著佛道僧儒以及百家思想，那龐雜、那寬廣，真的是兼容秉蓄，雅俗均可以共賞，知識面的涵蓋，實則我聞所未聞。依我的偏見，這些道師先生應(yīng)該是些裝神弄鬼，故弄玄虛的江湖術(shù)士或巧舌如璜、天花亂墜的詭譎之徒。而今晚道師的孝歌里，那豐茂而淵博的歷史知識就已經(jīng)令我刮目相看肅然起敬，而那神的情感化和人神合一，仙界與凡間的相互契和，更是讓我受益多多，啟發(fā)深刻。與其說道師在給神與亡靈互換信息，倒不如說他是在給生者上一堂寓意深刻的生的哲理課，按我們當(dāng)?shù)氐恼f法就是遮陽人眼。

　　我對我們家鄉(xiāng)的孝歌，其實早已爛熟于耳熟視無睹。然而，直到跨進了40歲年齡的門檻，我才是在一個外國學(xué)者的明示之下，發(fā)現(xiàn)了孝歌那潛藏于民間百年千年的藝術(shù)價值，這真的是讓我這已進入而不惑之年的人真正地感到了困惑。命運之神給我及我們這些所謂追尋文學(xué)之夢的癡人們，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，我們讀破了萬卷書，走過了千里路，耗盡了大半生精力，投入了所有的財物和時間，結(jié)果卻是百無一用、功虧一簣，我們才是真正的迂腐庸愚，早知如此，我當(dāng)初就應(yīng)該放棄學(xué)業(yè)而選擇做道師，抑或做一個會唱孝歌的歌手也行。

　　在我的家鄉(xiāng)，唱孝歌的歌手全都是業(yè)余的，他們平素間操持的行業(yè)就連平凡人都不齒，有的歌手甚至就是一些無家無業(yè)的閑漢子，他們很少受到教育，文化水平極低，其中不乏大字不識者，然而，一旦他們云集到逝者的靈前，奇跡便神奇地發(fā)生了，他們似乎神靈附體般地鮮活起來，繆斯好像只是在這個時候，才能夠毫不吝嗇地賜予他們超凡的智慧，才氣以及婉轉(zhuǎn)靈動的歌喉。

　　這些尋常不為人所關(guān)注的漢子。只有在這個時候，才昂起了自己的頭顱，挺起敦實的胸膛，用沉渾的歌聲來直抒那抑郁已久的胸臆。先是兩三曲謝主和告慰亡靈的歌詞作引子，接著便從三皇五帝一直唱，一直唱到現(xiàn)今叱咤風(fēng)云的風(fēng)流人物，一流似水地傾瀉而來，把個宕宕跌跌的歷史長河吟唱得波濤奔涌、氣蕩腸回，今古興亡事，盡在孝歌中，或悼古、或諷今，或喻世、或感時、或相互間插科打諢、調(diào)侃嘲解，均那么憨暢而淋漓盡致，每首歌詞都富含詩意，每句話語都頗蘊哲思，每一顆字都在理有據(jù)，且賢愚均知，婦孺皆識，原本沉重而悲傷的一座靈堂，居然被他們那即嚴肅又諧詼的孝歌弄得沸沸揚揚。他們依然那么氣定神凝地端坐著，頭輕輕地搖動，雙目微閉，沉沉入醉地進入忘我的境界、不弄派也不作秀。那歌曲歌詞也是純古典純民間的，古樸自然，也不玩文字游戲，也沒有什么流啊派的，但絕對的跟得上時代，扣得緊生活，你說它深沉，它還真的好深沉，你說它清麗，它真的還清麗，你說它浪漫，它還真的很浪漫，你認為它有現(xiàn)實的東西，它還都是一些現(xiàn)實的東西，這本來就是現(xiàn)實生活中產(chǎn)生的藝術(shù)，真正的藝術(shù)就是在民間。

　　家鄉(xiāng)的孝歌，全部是方言和地方俚語，除了當(dāng)?shù)厝耍馊诉€真難聽懂，可我的外國友人卻癡癡迷迷地聽下去，一直聽到雞鳴之時，他還認認真真地把那些孝歌和唱孝歌的場面都攝錄了下來，并認定這就是現(xiàn)存的挽歌，中國式的挽歌，令我費解的是他何以有此論斷，他不可能聽得懂我們的方言俚語啊!是不是直覺告訴了他?

　　家鄉(xiāng)的孝歌和《楚辭》很相似，語言風(fēng)格寫神狀物言情都用方言都用當(dāng)?shù)氐木拔铩２⑶倚⒏柚幸矈A雜著。“呀”、“羅”、 “喂”、“哪”等輔助性語氣助詞，并且黎平的孝歌也和《楚辭》一樣溝通人神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并且，道師也和專司向神傳達人的愿望的巫師一樣，為亡靈或活人們祈福，我的家鄉(xiāng)黎平自明代初期到清代中后期一直隸屬于湖廣，此前或迄今仍與楚地接壤，又系湘、沅二水之源頭，受楚文化影響理所當(dāng)然。我沒有考究過黎平的孝歌是否與《楚辭》有無不解的淵源，但黎平孝歌與古老的《楚辭》有共同之處顯然無疑。

　　由于黎平處在云貴高原的大山腹地，極少受到外來文化的侵擾，所以，許多古老的文化都能夠完整地傳承下來，并能夠幸運地保留至今日。

　　其實，道師先生所司之職與西方的牧師是一樣的，牧師超度亡靈的唱詩即為鞔歌，道師做道場所唱的孝歌又何常不是挽歌呢?《楚辭》之中的《國殤》《湘夫人》《少司命》《東君》《山鬼》又何嘗不是挽歌呢?

　　我在那晚的孝歌場面上，還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，道師、歌手以及聽眾都是一些中老年人，青年人一個也沒有，即便是那些孝子賢孫，在應(yīng)付完漫長的道場之后，也躲得不見了蹤跡。我本想將我所見到和我所憂慮的一些事情告訴外國友人，但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，可我深知，黎平的孝歌已傳承到了末期，它的消損，為期已不遠矣，現(xiàn)存的家鄉(xiāng)的孝歌，已屬最后的挽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