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耙驚起一灘鷺影
清水江的晨光,來得羞怯。
薄霧未褪,山巒如披紗的苗家姑娘,吊腳樓的飛檐挑破天青色,幾縷炊煙斜斜地倚在杉木林間。父親扛著那把老木耙,弓著背走向梯田。耙齒上還沾著去年秋天的泥痂,木柄被歲月磨得油亮,像是裹了一層琥珀色的釉。他的影子拖得很長,與田埂上零星的野油菜花疊在一起,仿佛大地裂開的一道褶皺。
春水初漲,梯田像一面面碎鏡,映著灰蒙蒙的天。父親赤腳踩進泥里,寒氣從腳心直竄到后頸,他打了個哆嗦,卻將耙子握得更緊。牛在前頭慢悠悠地走,鐵犁劃開泥漿,翻出深褐色的新土,蚯蚓蜷縮成團,小泥鰍倉皇滾落。父親跟在后面,耙齒如梳,一寸寸地撫平土地的褶皺。泥水順著齒縫淌下,發(fā)出細碎的“簌簌”聲,像是大地在低語。
忽然,一聲清唳劃破寂靜。樹梢上棲著的白鷺被驚起,雪翅掠過水面,攪碎一池晨光。它們盤旋著,忽而低飛掠過耙頂,忽而高揚沖入霧靄。父親停下手,望著鷺群漸遠的身影,喃喃道:“這些精靈,年年都來陪我們耙田。”牛也仰頭“哞”了一聲,尾巴甩出幾滴泥星子,落在父親褪色的布衫上。
日頭攀到山頂時,梯田已褪去水色,露出油亮的黑土。母親蹲在吊腳樓的坪壩上,用竹耙攤曬稻種。金黃的谷粒從她指縫間流瀉,鋪成一片晃眼的毯子。樓角的木犁斜倚著墻,犁鏵上結著蛛網,像一道陳年的疤。我兒子蹲在田埂邊擺弄手機,屏幕里傳出機械耕地的“突突”聲。他沖父親喊:“爺爺,買臺小耕地機吧!半天能耙完十畝地!”父親不應,只將耙齒重重插入泥中,泥漿濺上褲腳,凝成斑駁的殼。
老木匠龍伯坐在梨樹下削耙柄,刨花雪片似的落了一地。他的手指關節(jié)粗大,卻靈巧得像在撫琴。“機器快,可地會疼。”他瞇眼端詳木柄的弧度,“耙子得貼著地皮走,像摸娃兒的臉。”我兒子撇撇嘴,低頭刷著電商頁面——那里掛著“農具老木耙”,標價三百四十八,月銷為零。
田埂另一頭,幾個后生開著耕地機轟隆而過。鐵輪碾過的地方,泥漿翻涌如沸水,驚得青蛙竄進草叢,田鼠慌不擇路。父親的手頓了頓,耙齒在泥里拖出一道歪斜的痕。遠處,白鷺遲遲不肯落回樹梢,只在半空畫著焦灼的弧線。
夕陽將吊腳樓的影子拉得老長,瓦檐滴下最后一粒水珠。
父親洗凈耙子,倚在柴房墻角。木柄上的掌紋已模糊不清,唯有虎口處一道深痕,是某年耙齒崩裂時留下的。母親端來一盆熱水,他把腳浸進去,泥垢在水中暈開,像一幅寫意山水。
我蹲在門檻上啃蘋果,手機屏幕藍光幽幽。“爸,叔他們的好多田都不種了,自己種田人工成本太高,你倆那點米我負責給你們買!”父親擦腳的手頓了頓,毛巾上一塊補丁綻了線頭。“地不是賬本,哪能算計到分毫?”他望向暮色中的梯田。
夜色漫上來時,白鷺終于落回樹梢,縮著脖子,像一團團未化的雪。大伯送來新修好的木耙。月光下,耙齒泛著銀光,仿佛綴滿星子。“留著,萬一機器撂挑子呢?”他笑得露出豁牙。父親摩挲著木柄,忽然想起年輕時,也是這般月夜,他跟著祖父學耙田。那時沒有白鷺驚飛,只有螢火蟲繞著耙齒打轉,祖父說:“地是活的,你得順著它的呼吸。”
清明的前一天,大家開始“開秧門”。梯田灌滿了水,像一疊疊青瓷盤。父親執(zhí)意用牛拉耙,隔壁的叔卻開起耕地機。鐵獸嘶吼著沖進田里,泥浪噴濺,驚飛整片白鷺。父親的手耙卻溫柔得多,泥漿如墨汁在齒間流淌,偶爾耙起一枚陶片——或許是某代先民摔碎的碗。
午后落雨,我躲在檐下刷手機。父親戴著斗笠繼續(xù)耙田,蓑衣滴著水,牛背上蒸騰白氣。忽然,隔壁的耕地機陷進泥潭,后生們罵咧咧地抬繩子來拖。父親沒抬頭,只將耙子往更深處探了探,泥里翻出一只青銅鈴鐺,銹得看不出紋樣。他攥在掌心,涼意直透血脈。
傍晚,父親默默收起木耙遞過來:“試試,地會教你走路。”夕陽把兩人的影子疊在田埂上,白鷺三三兩兩落回水面,翅尖掠過新耙的泥,漣漪蕩開,像土地漾起的笑紋。
谷雨前夜,村姑們在風雨橋唱《耙田歌》。火塘映紅皺紋,歌聲裹著煙靄,飄向黢黑的梯田。父親將舊木耙掛上屋梁上,旁邊是祖父的蓑衣、曾祖的犁鏵。
清晨,白鷺依舊準時驚飛。只是如今,它們的翅影下既有木耙劃出的曲水,也有鐵犁耕出的直線。陽光潑灑下來,大地如一塊斑斕的土布,經緯交織著,分不清哪根是傳統(tǒng),哪根是新生。